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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葫芦

〔明〕伏雌教主著

目  录

说原

第一回 限时刻焚香出去 怕违条忍饿归来

第二回 祭先茔感怀致泣 泛湖舟直谏招尤

第三回 王妈妈愁而复喜 成员外喜而复愁

第四回 思疗妒[仓鸟][庚鸟]置膳 欲除奸印信关防

第五回 周员外设谋圆假梦 都院君定计择良姻

第六回 脱滞货石田长价 嗟薄命玉杵计穷

第七回 落圈套片刻风光 露机关一场拷打

第八回 再世昆仑玉全麟嗣 重生管鲍弦续鸾胶

第九回 都院君勃然嗔假印 胡主事混沌索真赃

第十回 伏新礼优觞祸酿 弄虚脾继立事谐

第十一回 都氏瓜分家财 成飙浪费继业

第十二回 石佛庵波斯回首 普度院地藏延宝

第十三回 产佳儿湖中贺喜 训劣子堂上殴亲

第十四回 告忤逆枉赔自己钞 买生员落得用他财

第十五回 画行乐假山掩侍女 涉疑心暗鬼现真形

第十六回 妒气触怒于天庭 夙孽报施乎地府

第十七回 波斯阅招救难 都氏带罪受经

第十八回 翠苔重返家门 都氏阖堂拜谢

第十九回 都白木丑态可摹 许知府政声堪谱

第二十回 昧心天诛地灭 硕德名遂功成

  余尝慨世之男子,甘为妇人之行,而不能妇人其心。妇人以一夫终,外畏公议,内顾名行。男十色不谓淫,女过二便为辱。苦矣,身之女矣!吾身畴氏,而以人之颦笑为颦笑,颜和声随有奚愉?况乃所乐只争是一线,一线之乐又寄于夫子。非色足以媚之,才足以制之,弗得也。一夫一妇,为欢几何?中有生老病死,所去者半;声问缘觉,所去者又半;饮食息起,所去者半;悲欢离合,所去者又半之半。总令美满百秋,括计不过数载,若乃复杂以僻邪,媚乎外室青楼,静言屈指,寂禁涕泗交横,妇人又乌能不妒?故妇人之心真。至于而真,更无漏其一种忐忑齿间龈龃龉龌龊,无可奈何之衷。将为贤妇,又恐割爱;将为妒妇,又惜名称。至事势临颈,腆颜不顾,譬兹醋国,扇乃牝风阴氛,弥填区寓阳明,遂失坚刚,纵横在我,笑骂由他。□谁不爱名,甘任不肖,亶可悼矣。令天下亲友臣子,以兹为心,则三王无难四,五帝无难六。弑父弑君,不载《春秋》;刖足按剑,不载《列传》。不复有商周,安知有末流乎?奈何孤矫之僻,独钟妇人,劳辞彦唏,虚费笔墨,扼腕哉!

前有《狮吼》,继有《怕婆》;而伏雌教主今又为之昌明其说,男子阅之,喜斯悦矣;妾妇闻之,能不自毁尽葫芦中一滴?不乃若都飙肆毒,冷姐生奸,即□矣。妒妇亦当拔剑而起,斩断妒根,为莽男儿开方便之法门,顿一面之网,普无生之福,因以露洒杨枝,莲开并蒂,则世之获福,不即多乎!兹集虽足绘妒,实以救世矣。诸凡甘婆心而稔怕婆者,虔请一卷,迎二三高纳,对其乃正,焚香恭涌,礼拜忏悔,不必白面玉皇、黑脸阎老,梅檀香横,法界花飞,有妒无妒,一时同超醋海。

  笔耕山房醉西湖心月主人题

  说原

都氏者,言天下之妇人都如是也。妇人秉阴霾之性,习狐媚之妆,能窃男子之意旨以为用;男子堕落其中,至死不觉。亘古及今,以及蛮貊,无不皆然,故曰都也。虽然,情不足以联其夫,不得妒;才不足以凌其夫,不能妒;智浅不足以驾驭其夫,虽欲妒,夫亦不受其妒。试观都氏举止,其才情智识,自是太原异人。孔明以巾帼遗仲达,退丈夫为女子。余读《怕婆经》,进女子□丈夫。世有都氏,吾愿事以箕帚。

成圭者,成规也。言天下之男子,未有不怕婆而能为丈夫,如公输不能拙规矩而成方圆。

  不怕则争,争则不和,夫妇不和,天地随之愆尤。盖怕之道,精言之为柔,直言之则为怕。

  然则,怕婆又何必为丈夫讳?揭一种新花样,定万世大规模,孰是慧男子,秉成规而善用之?

三握之吐,姬且负戾之周;七擒七纵,诸葛薄代之智。悍妇不殊强虏,非智宁能驭伏;保孤无异幼主,不周恶乎能全?鞠躬尽瘁,以忠臣行。良臣之心,任怨任劳,以巧人甘拙人之事。斯其为周智也。

飙者,何犬之类也。以继子而作难,何异疯犬?天下之生乎一体而怀二者,冷著甚矣,故冷姐继都飙而得矣。

第一回 限时刻焚香出去

怕违条忍饿归来

引首《满江红》  宋儒作

  须发男儿,率性处繇来凛冽。又何曾隐忍肤挠,含容目瞥。胜负场中逞后先,英雄队里争豪杰。怎归来见着俏浑家,汤浇雪! 下虚心,犹未悦;任趋承,还磨折。总甘心忍耐,敢生流言。可侮浑如系颈羊,堪欺俨似藏头鳖。是何年,请得上方刀,把雌风灭。

  这首《满江红》词,乃是宋时一个宿儒所制。单道着人生于天地之间,受父母之精血,秉天地之性灵,至清至明,至刚至劲。及其渐至壮年,又读了几多诗书,学了几多世务,添了几多侠肠傲骨,义胆雄心,一毫也不少屈于人,一些也不少弱于己,便是父母,也不肯让他分毫。不知怎么到了壮年以来,娶下一房妻室,便有了一个缄束,就似那蜗牛遇了醋,蚂蟥见了石灰一般,由他飞天也似的好汉,只索缩了一大半,这也不知什么缘故。难道男子个个惧内,女人个个欺夫的?也是天生的古怪。

俗话道得好:干事时她却还在底下,除了这事,她便要爬到丈夫头上屙屎。莫说别的,便是当时陈季常,是个大有意思的人,哪个不相钦敬?独有这点上边,有些调停不来,每受了夫人的呵谴,难为到十生九死。又有那不识进退的老苏,倚着通家好友,只道自己面皮怎么样大,思量劝那柳氏转来,走来道:“嫂嫂,夫乃妇之天……”一缘二故,说得不上三五句话,只见那柳氏霎时变下脸来,把个刀一似的言语复上几句,眼见那老苏真个也自酥了。

  这总是《狮吼记》的旧话,人人看过,个个晓得,却把来做一个引子、小子也不十分细道。

  却说目今又有一户人家,丈夫赛过陈慥,老婆赛过了柳夫人,他的家门颠末,又赛过《狮吼记》。虽则世上常情,亦是目今趣事,待我慢慢说来。有诗为证:

堪叹男儿力不支,诸凡事业任妻为;

假饶片语相挠处,历尽熬煎真可悲。

  说话的,你又差了!依你这等说来,为人娶了一房妻小,不要他帮扶家室,终不然做个神阁儿,请他朝夕四拜,才是男儿力自支吗?呀,看官,不是这等讲,若说朝夕四拜,端又是怕老婆的了。有一诗又道得好:

  妻主内兮夫主外,夫耕妻织俱无怠。丈夫一日身显荣,念及糟糠倍亲爱。宋弘之妻不自夸,自有知心宋弘在。怎知当世浇薄风,妻虽懒惰勤争功。自言家业皆由我,恃己多才凌老公。丈夫不幸无子息,自言有婿有内侄。堪叹白发已蒙头,尚不容夫亲外色。丈夫无奈假趋承,只恐贻笑遭人轻。后生莫道不惧内,事到其间难后生。

  闲话休题。且说宋朝年间,临安府中有一处士,姓成名[王圭]],表字廷玉,祖居虎林人氏。幼年孤苦,无倚无依,辛勤积攒,做些经纪生理。到了二旬之外,娶下一个妻子,就是左近那都绢的女儿。那都家老员外,名唤都直,唤字公行,做人朴实,颇有财势,因开绸绢铺子,人人唤做都绢。那都绢为何将这女儿倒嫁了一个小本经纪?

  也只是这都员外做人老实,不乐虚花;是这女婿做人自小停当,一个铜钱当八个字用,以是把个女儿与他为妻。便是那都氏娘子,虽不是倾国倾城,却也如花似玉,一应做家,色色停当。只是一件,都氏从来娇养,况且成[王圭]出身浅薄,家业皆得内助,“惧内”二字,自不必说了。

做亲后不多几年,夫唱妇随,做了千数家业。不期都老员外过世,舅舅都丽又小,绢铺没人管理,却是成[王圭]寻了后街绸绢行中一个旧友,仍旧开张缎铺。这友人姓周名智,表字君达,年纪与成[王圭]仿佛,不相上下。做人性格温和,公平交易,店面上一发来得,真个是不由科甲的状元,不做文章的秀士。兼之出入银两,半毫不苟,开得十多个年头,颇颇有了利息。

一日,成[王圭]道:“贤弟,你我忠心赤胆,开店多年,有本有利,并无芥蒂。只是如今事体大了,两下日久,终有结局。古言道得好:树大分枝。我和你两人就此分枝,有何不可!”周智道:“小弟得蒙提挈,凡事皆赖贤兄所赐,一任尊裁,但凭处分。”成[王圭]道:“说哪里话!本钱虽是我多,辛力却是你多,和你除原本外,均分余利就是。”当日就盘算了账目,点起货物,共有万金。两下各自分了明白。周智便移至大街,仍旧开张缎铺。成[王圭]却懒于营生,因家下有了两个得力主管,竟移至后巷开了一所解库。

说话之间,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是十多年后,两家生理更又不同,日兴日旺。只是一件,那周家莫说别的,只儿女也添了两三个,将次要嫁娶了。独这成宅夫妇,少不得一个称了员外,都氏也称了院君。家里山场、田地、衣饰、金银,那件没有?偏偏的员外便像太监,院君就像个羯狗,两下结亲四十余年,屁也不曾放得一个,都氏也不着急,莫怪那成[王圭]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我有偌大家私,年近六旬,并没一个承宗接祀的儿子,这事怎不教人着急!总是城隍庙、张仙祠、崔府君、定光佛,那处不立愿?那处不许经?一毫也不灵应。况且院君性格不凡。”看官们像也谅着七八分的光景,那些娶两头、大七大八、一妻一妾,莫说成员外,便是小子也开不得口了。

一日,成员外闲居无事,春景融合,节届清明,时当寒食。那时独坐书斋,别无思想。忽然记得起来:“去年天竺进香,曾在白衣赐子观音殿前,许下灯油良愿。至今将及一载,未及完纳,想是因此越没个子嗣消息了。”即忙便请院君商议。

  不多时,那都氏轻移莲步,缓动湘裙,来见员外。看他怎生打扮。《临江仙》为证:

  杏脸全凭脂共粉,乌云间着银丝。荆钗裙布俭撑持,不为雌石季,也算女陶朱。

  真率由来无笑影,和同时带参差。问渠天性更如何?要知无妒意,溺器也教除。

  成[王圭]迎接之际,虽不尽摩,而其容貌,亦有《临江仙》词为证:

  年齿虽然当耳顺,襟期尤似充龄。吴霜缕缕鬓边生。不因五斗粟,惯作折腰迎。  绮思每涎蝴蝶梦,幽期惟恐莺闻。问渠来将是何名?畏妻都总管,惧内老将军。

  都氏见引成[王圭],便问道:“你今独坐在此,请老娘为着何事?敢是早膳未进,还是库中账目要查么?”成[王圭]见妻子来意严整,便又不敢开口。那都氏又问道:“莫非夜来受了风寒,敢是那边吃了哑药,不做声为着什么?”成[王圭]没奈何,只得把个笑堆在脸上,道:“院君有所不知,拙夫那里为着这些来。只因去岁天竺进香,没要紧为着子嗣上,曾在白衣观音殿中,许下灯油幡袍良愿。适才记得起来,拙夫将欲告假一日,自往进香还愿,故此特请院君商议,别无他事。不知院君意下何如?”那都氏把个头低了一低,眉蹙了一蹙,便道:“烧香好事,但凭你去,何须和我说得。”掇转身便向里边竟自去了。

成[王圭]没奈何,只得舍着张凤脸,上前一把拽住道:“院君,这回肯不肯,分付一个明白,如何竟自去了?”都氏道:“你自去便是了,难道我又来搅你?”成[王圭]道:“院君说那里话!拙夫若去,一定要请同行,如何擅自敢去!”那都氏被他趋承不过,却也回嗔作喜道:“若要我去,何不一发请了周家叔婶二人同去走遭?况且清明节近,往天竺就去祖坟上祭扫一回,却不一举两得?”成[王圭]大喜道:“还是院君到底有见识,有理有理!院君,我看此刻天色清爽,明日一定晴朗,就是来日如何?”都氏道:“便是明日。你可亲自周宅去来,我却在家备办合用酒食。”

成[王圭]应了一声,向外便走。都氏道:“转来。”成[王圭]捉不住脚,倒退了二三步,道:“院、院君,还有甚么分付?”都氏道:“往常你出门去,亲自点香限刻,计路途远近,方敢出门。明日虽是烧香公务,料你不敢偷腥,只是有理不可缺,一遭误,二遭故。”成[王圭]转身把舌头伸了一伸,颈项缩一缩,轻轻走到香筒里,取了一枝线香,战兢兢的点在炉内,道:“院君,拙夫去也。”都氏道:“还不快走!”吓得那成[王圭]抱头鼠窜,一溜去了。都氏却自嘻嘻的笑了一声,走到厨下,吩咐丫环小使道:“来日我们天竺进香,俱要早起整备。四辆肩舆,一应酒食,俱可早些安排,不可临时无措。”众婢仆齐齐应诺,不在话下。

却说成[王圭]出得门来,又早夕阳西下,晚饭时光,只恐周宅往返归迟,有违香限,取责不便。恨不得两步挪做一步。

  转弯抹角,过东转西,却才来到周宅门首。只见外厢铺面俱已闭了,两个门神,你眼看着我眼,把个门儿关得铁桶相似。成[王圭]捶了一会,里面深远,偏不见应。欲待转来,又恐误事;欲待等候,又恐违限。正是两难之际,只见门缝里露出一线灯光来,成[王圭]慌忙张看,只见一个小厮手中提个灯笼,正走出门,见成[王圭]到来,便厮唤道:“我道是谁扣门,原来是成员外。连晚到此,定有贵干,请里面坐。”成[王圭]道:“我来寻你员外,有事计议,可在家么?”小厮道:“员外与两位小官人,俱去亲戚家饮酒未归,故此小人特地去请。员外进内略坐片时,便好相会。”成[王圭]道:“既不在家,那里等得?你只替我说,明日接员外、院君天竺进香,我自去也。”那小厮那里知道成[王圭]心上有事,一把的死命拽住道:“员外又不是他人,为何这等作客?员外不在,院君也在家下,晚饭也用一箸去。”

成[王圭]再三不肯,小厮再四又留。正在喧嚷之际,周智的妻子何氏院君,踱将出来。这何氏从适周门,一般赤手成家,帮助殷实,全不似都院君性格。有《临江仙》为证:

  淡扫蛾眉排远岫,低垂蝉鬓轻云。星星凤眼碧波清,莺声娇欲溜,燕体步来轻。

  容貌可将秦、虢比,贤才不愧曹卿。顺承妇道德如坤,螽斯宜早振,麟趾尽堪征。

  何氏闻得外厢聒絮之声,不知其事,出来一看。见是小厮留成员外,连忙相见,道个万福,把那世俗套话问候了一番,就留成[王圭]进内敬坐。成[王圭]见他殷勤相待,只得坐下。却才把个臀尖掂得一掂,好像椅上有块针毡相似,好生不安,总也为着家中线香之故。圣人道得好:有诸中,形诸外。何氏因是通家,自己陪坐。说不多闲话,丫环献过茶来。成[王圭]道:“茶倒不必赐了。有件小事,特来致意:老夫奉拙荆之命,特着老夫亲自请君达阿弟与院君,明日一同往天竺进香,就去祭扫荒陇,又兼老拙还愿。万乞早临,幸勿见阻。”何氏道:“荷蒙宠招,本当趋命,奈拙夫未回,未及详审,不敢擅专。少顷归家,即当转申美意,定须遵命。”

丫环报道:“酒肴已备,请院君主席。”何氏便道:“员外到来,无甚款待,聊备鲁酒,幸勿见嫌。”成[王圭]见何氏这般调妥,兼之淳善,暗想道:“我这些须之事,便道不曾对丈夫说知,不敢造次应允,别事俱各可知。偏我命中驳杂,娶着这个老乞婆,恁般顽劣,恁般泼悍!我今出来多时,线香已应完了,不知家下怎么一个结局,若再吃酒,岂不愈深其疑!”正是不想也罢,想到这个田地,却便是顶门中走了三魂,脑背后失了七魄,两耳通红,五内火热,忙忙的回复“不消”,也不知向那一方壁角里唱个歪喏,望外便走。

何氏正留不住,已在作别之际,只见灯光之下,又早周智回也。二子随后亦来。且看周智怎生模样,《临江仙》为征:

  布袜青袍多俭朴,衣冠楚楚堪钦,谦恭虚己颇温存,虽当酩酊后,到底有规箴。 二子多才骐与骥,一双白璧南金。联芳棠棣许趋庭,从来夸两仲,不负二难称。

  成[王圭]见周智到来,只得住脚。周智拜揖道:“贤兄光顾,失迎莫罪。”便对何氏道:“伯伯到来,不比外客,为何不见一些汤水?”倚着酒醉,兼着真情,一把拖了成[王圭],把个妻子、婢仆翻天搅地的骂个不了。倒叫成[王圭]目瞪口呆,劝又劝不止,辞又辞不脱,被他拖来拽去,弄得头也生疼,却也顾不得周智埋怨妻子,只把进香之事,忙忙说了一遍。见周智满口应允,便要立誓辞回。周智心里明白他的毛病,故意不放,正像打破砂锅,直问到底道:“是为何这等执拗不肯,用些酒去?定要说个明白。”成[王圭]被逼不过,没奈何回复道:“老弟是个极聪明的人,定要区区细说?这时不回,今晚可是安睡得的?”周智原是个爽脆的人,便道:“是了,是了,贤兄实欲回归,恭敬不如从命了。”就着个家僮,提了灯笼送成[王圭]归家。仍从旧路飞奔上前,心中舂熟了一石多凹谷。

  不觉已到了自己门首,发付了小厮回去。众主管俱来迎接,问道:“员外出去多时,毕竟不曾晚膳,敢是饿也?快办酒肴。”成[王圭]道:“这到犹可,院君可安静么?”那些主管也有嘻嘻笑的,也有骨嘟嘴的,不知为着何事。成[王圭]见不是头,连忙又问了几声,那主管道:“自从员外出去,院君里面不知为甚,吱喳了好一会,还未息哩!”成[王圭]听了这句风声,却似雪狮子向火,酥了一大半,慌得个手脚无措,口中虽是不言,心内好生着急,暗自忖道:“今日迟归,原是自己不是,少问院君,若是有些出言吐语,到也还好承受;倘或求免不脱,动起向日家伙,免不得面门上带些青紫,明日进香甚么体面!”只得叹口气道:“罢了,罢了,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只索硬了头皮过去见他。正是那:青龙与白虎同行,喜鹊与乌鸦齐噪。

不知主何凶吉,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祭先茔感怀致泣

泛湖舟直谏招尤

  引首《玉楼春》 无名氏作

  六桥岁岁花如锦,多少风流堤上逞;几番花落又重开,当日风流都老景。南北两山多邃径,沿路荒坟失名姓;可怜今日纸钱飘,他日有无犹未定。

  却说成[王圭]只恐线香限紧,连晚忍饿而归,又见众主管这段光景,好不害怕,没奈何,只按了胆,直头走将进去,却好都氏正是盼望之际。成[王圭]陪个小心,深深唱个肥喏,竟不知妻子放出甚么椒料来。谁想成[王圭]八字内不该磨折,不知那一些儿运限亨通,也是这一刻的星辰吉利,真正千载奇逢,破格造化,霎时乐师灯化作鬼火。都氏见丈夫唱喏,便带个笑脸问道:“接客的老奴怎么回复我?”成[王圭]见这段光景,不知喜从何来,心头突地把泰山般一块疙瘩抛到东洋海里。你道为何那些主管也会吊谎来吓主家?原来有个缘故,成[王圭]自从傍晚出门,都氏却在家中备办进香物料,丫环、小厮那里理会得来?故此呐喊摇旗了这一会。众主管不知其故,却泛出这段峦头,吓得成[王圭]屁滚尿流,好利害也!有诗为证:

雌鸡声韵颇堪夸,路上人闻体遍麻;

膝下黄金何足惜,满[忄匡]谨具向浑家。

  成[王圭]得坐喘息已定,对都氏道:“拙夫蒙院君命,去到周宅,将吩咐的言语,尽行致意与何院君得知。他已满口应允,明早即同周达君一齐到来,并无别说。”都氏道:“那老周怎么也来?”成[王圭]道:“院君吩咐邀他,自然要他个到,难道怎好虚邀得的?”都氏道:“这也罢了。你可用晚膳未?”成[王圭]道:“多承他家再三款留,只恐违了夫人严限,故此尚未吃来。”都氏道:“偏你这样人,假小心,最胆大,猢狲君子,黑心公道,专会妆乔,惯能作巧。他家好意留你,你便领他意思才是。如何不吃他的?

  只道有些相怪,今后决不可如此了。”成[王圭]立起身,打个深躬道:“谨依院君台命!

  恐下遭不似今日宽恕,只求线香多限寸儿,便是万代恩德!”丫环打点肴馔出来,夫妻二人相对而饮。成[王圭]私自贺喜。正在饥渴之际,况兼酒落欢肠,举起大觥一连吃了一二十觥,酒量原不济事,不觉酩酊大醉。都氏见丈夫已醉,连慌将饭出来。成[王圭]闭了双眼孔,胡乱吃了一盏,却便垂头睡熟,倒在桌上。丫环再三推扶,只是不动,口中喃喃呐呐的,不知说些甚么。正是醒脸看醉脸,其实有趣。惹得那些婢仆笑做一团,搅做一块,你又道没本事扛,我又道莫本事驮。三三两两,闹攘之际,正愁没个法儿弄员外进房。不想都氏拿了茶杯儿,来到丈夫跟前,见他呼呼的睡熟,你道好一个院君,不慌不忙,把那嘹亮的声儿向丈夫耳朵边叫声:“不要老不尊!起来吃茶,上床睡去!”成[王圭]虽然酒醉,耳边到底惧怯,心里到底知事,一闻妻子声音,却像老鼠见了猫儿,“骨碌”跳将起来,双手擦擦眼孔,口中打个呵欠道:“床在那里?拿来我睡。”都氏道:“老乞丐,谁着你灌得恁醉!床在房中,可是移得来的?”成[王圭]将醉眼白呆呆觑着妻子,道:“床不肯移来么?罢,罢,罢!”又把双眼儿闭了。都氏将茶递来,成[王圭]一连呷了几口,脚下又只不走好。院君看不过了,伸出三个尖尖的玉笋样的指儿,也不知甚么天师府里学来的符咒,只在丈夫脑骨上轻轻刮的一下,道:“老奴,还不走动!”只见成[王圭]叫声“领命”,便向房中一撞。都氏代脱衣服,放倒便睡。当晚各人就枕,一夜无话。

  忽然金鸡唱晓,将已天明。都氏率众各各起来梳洗,又着小使去到周宅相邀。那周家却也装束齐备,听得相请,夫妻二人即便上轿,不则一步,已到成家。都氏连忙出迎,来到厅前,福了两福,成[王圭]接着,两下俱各相揖已了。何氏把日常忆念彼此致谢的话头,对都氏叙了一回。丫环捧过茶来。各人吃罢,又吃了早饭,请上香烛等物,带了一行僮仆,俱各出门。四座肩舆,十六只快脚,一溜风出了涌金门外,来到柳洲亭畔,便有无穷光景。《满庭芳》为证:

  日色融和,风光荡漾,红楼烟锁垂杨。画船箫鼓,士女竞芬芳。夹岸绿云红雨,绕长堤骢马腾骧。碍行云两峰高插,咫尺刺穹苍。 莫论村与俏,携壶挈盒,逐队分行。羡逋仙才调,鄂武鹰扬。

  飘渺五云深处,三百寺、二六桥梁。最堪夸,汪汪千顷,一派碧波光。

  一行人住得轿子,只见那大小船户,俱来兜揽,有的问岳坟,有的问昭庆。成茂道:“我家员外也不往昭庆、岳坟,却往天竺进香。先要个轻快小船,渡过金沙滩,然后要只头号巨舫,转来游玩。你可准备。”艄子道:“这都理会得。”便把船儿摇拢,众皆走上,艄公摇动,不一刻已到了金沙滩。依先乘轿,吩咐大船等候,不在话下。

  不觉来到九里松,转过黑观音堂便是集庆禅院,两边庵、观、寺院,总也不计其数。烧香的男男女女,好似蝼蚁一般,东挨西擦,连个轿夫也没摆布。挤了好一会,才到得上天竺寺。但见:

  栋宇嵯峨,檐楹高迥。金装就罗汉诸天,粉捏成善才龙女。真身犬士,法躯海外进来香;假相鹦哥,美态陇西传入妙。求签声,叫佛响,钟鼓齐鸣,不辨五音和六律,来烧香,去点烛,烟光缭绕,难分南北与东西。

  正是:皇图永固千年盛,佛日增辉万姓瞻。

  众人下轿净手毕,安童点上香烛。值殿长老过来,问了居址姓名,写了两道文书。行者击鼓,头陀打钟,齐齐合掌恭敬,各各瞻依顶礼,口中各各暗暗的祷祝些什么,再请签筒,各人祈签已了,送了长老宣疏衬钱,然后起身两廊观看。只见那些募缘僧人,手里捧本缘簿,一齐攒将拢来。你也道是修正殿,我又说是造钟楼,一连十多起和尚,声声口口念着弥陀,句句声声只要银子。把个现在功德,说得乱坠天花,眼灼灼就似活现一般,那些趋奉,不能尽述。周、成二员外,虽是有些钱财,那和尚套子倒是不着道的,只不做声,只是走来走去。那些和尚也只跟来跟去,甜言蜜语说个不了。都氏有些焦躁起来,倒是何氏道:“一来烧香,二来作福,叫安童拿五百钱散了与他,省得在此絮絮咕咕。”众和尚得了铜钱,好似苍蝇见血,也不顾香客在旁,好生趋趋跄跄的,你争我夺,多多少少得些,哄的一声,又到那一边,仍旧募化去了。

周智对成[王圭]道:“贤兄,可怪这些秃驴,狠化人的钱财,又没个儿女,何苦这等?明日与留他人受用,想他着甚要紧!”成[王圭]道:“老弟差矣!财乃养命之渊,人岂不要?但是随缘用度,自然消受得起。这班秃子拿去吃酒养婆娘,布施的功德自在,他却消受不得,后世变牛变马,俱是这一等人。”都氏毕竟嘴快,便对丈夫道:“依你讲来,僧俗一理,你每常私自瞒我走去吃酒,养婆娘也要变牛变马哩!”周智道:“这报应之理,何待来世?只此生便有结局。比如吃酒、养婆娘,目下虽然快乐,到老没个儿女,设或三病四痛,没个贴体亲人,那时要茶无茶,要饭没饭,便是活受地狱,何须定要变得牛马!”

  成[王圭]不敢做声。何氏只好自笑,都氏不肯服输,便分解道:“和尚岂得没有儿子?即便不是亲生,也只要身边有物。

  俗语说得好:床头一箩谷,自有人来哭。在家人、出家人,正是有货不愁贫。”周智道:“不是亲生,到底没生。我若做了和尚,决乎明公正契娶个师父娘。再若大妻不生,索性早早讨个妾,也不枉了辛苦一世。若是端端替别人[门争][门坐],我道没要紧。”都氏道:“可笑,员外一发说坏了事!岂不闻和尚无儿孝子多?你见几个敢去娶了妻?几个娶了妾?世间若有了这般和尚,皇帝也不朝南坐了。莫说僧家,就是有规矩的人家,也不敢轻易娶个小老婆。叔叔一发说得儿戏哩!”

成[王圭]道:“不要耽搁了,我们快去还了白衣殿愿心,还要到荒陇走遭,天色晚了不便。快打轿来!”

  齐出寺门,早到白衣赐子殿,长老写疏宣扬,亦如前法。拜祷已完,仍旧许了来年愿心,送了衬钱,领了些点心之类,即便辞了出来。

行不一箭之地,只见一簇人挨挨挤挤的,不知看些甚么故事。正是杭州风,专撮空,不论真和假,立立是一宗。那成[王圭]也是个未免于俗的人,连忙下轿,钻在人丛里一看,原来是两个新到的老花子,在那边求钱,对人说苦。面前摆一张招头,写道:

  具禀:老汉韦泽,禀为恳怜孤老事。念泽老年多病,耳聩眼盲。可怜无女无男,夫妻孤老,衣食何来?只得街头跪恳来往达官长者、进香善士,早发慈悲,或舍一文、二文、暂挨草命。

  料难报以今生,当来世为犬马。

谨禀

年  月  日具

  成[王圭]立在人丛,把这招头细读一遍,不觉鼻子里好像喷了一碗酽醋的,一溜儿酸将下来。

  也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心中暗想道:“可怜这样一对老人家,若有得一男半女,决也不到这个地步!以我论将起来,比他只多得几分钱财,倘有风云不测,就是他的榜样!”禁不住扑簌簌眼下掉出泪来。便向袖里摸一二十文钱,递了与他,叹息几声,上轿随后才去。

只见前面三乘轿子,已进了飞来峰,转过灵隐寺侧,便是成氏祖茔。成[王圭]赶到,便着安童去唤管坟的,李敬山带了香炉五事,笑哈哈走来具禀,转一气唱了七八个喏,道:“成员外一向纳福!我侬多蒙照顾,常对我家老阿妈说员外好处。不知员外旧岁添得位公子未曾?”成[王圭]道:“恭喜添下一男一女。”李敬山欢喜道:“妙得紧!不生罢了,一生便是两位,真个有趣!还是第几位夫人生的?”成[王圭]带笑指着都氏道:“这个便是小女,区区就是小儿。”都氏道:“老柴根又来尧舌,莫要讨没趣吃!”吃惊得那李敬山背地里把舌头一伸,缩也缩不进去,道:“好利害!要知这个老娘,如何肯容得娶妾?料来不济事哩。”

成茂把食盒摆开,点了香烛,铺了拜单。成[王圭]先拜了几拜,通陈了一番,都氏也拜了,周智夫妇也相辑了。成[王圭]又把酒来斟上,跪倒在地,又拜两拜,伏在地上,半晌走不起来。周智连慌相扶道:“莫非脚筋吊了么?”谁知成[王圭]祷祝到不知什么一句话上,喉咙头一咽,竟也呃不转来,扶起之时,只见泪流满面,两眼通红。周智道:“这等年纪,何必如此痛苦!”成[王圭]止不住泪眼道:“唉!贤弟,你也有所不知,连我院君,何曾晓得!想我先父存日,生我兄弟四人。我先父那年四十九岁,不幸疫病流传,一家尽行死尽,单单剩了区区。可怜惟我最幼。”

自岳坟,会着众人,团团赏玩了一回。大船等候已久,成[王圭]就请周智夫妻俱到船中。艄子撑出湖中,安童先备午饭吃过,又煮些茶吃了,然后摆开攒盒,烫起酒来,分宾主坐定,小使斟酒,大家痛饮。艄子撑了一会,问道:“员外,还是往孤山、陆坟去,还是湖心亭、放生池去?”成[王圭]道:“

  这些总是武陵旧径,何必定要游遍?只是随波逐流,适兴而已,凭你们罢!”都氏道:“我们下船得忙了,忘了一件正事,昨日成茂的儿子听见我进香,他要个耍孩儿,我便应许了他。如今倒不曾着你们买得几个,做做烧香人事也好。”何氏道:“正是。我也忘了,我家小儿子也说要些摇鼓吹笙,如今一件也不买得。”成[王圭]道:“这个不难。我们回去,少不得打从净寺经过,里边要千得万,买些便是。”

周智脸上早有三分酒色,正是醉后发出醒中言,便立起身道:“老嫂,没有泥孩儿,拿了银子买得出来;要个养老送终的孩儿,由你黄金堆垛,也买不出。

  小可有句不失进退的言语,不惧虎威,将欲奉告,不知老嫂可容说否?”何氏道:“吃了几钟脓血,不要嘴儿舌儿的。”都氏道:“员外所言,定须有理,便请吩咐。”周智道:“在下多蒙错爱,实胜至亲;今日复蒙赐饮,虽则沉酣,尚还明白,必不把张姑李妈的话儿将来扯拽,单单说着贤兄嫂一件急切之事。既蒙不厌絮烦,方敢斗胆。智闻岐伯所谓:男子二八而肾气盛,天癸至,精气充和,即能有子。三八肾气平均,筋力强劲。四八筋力隆盛,肌肉充满。五八肾气衰,筋力不能。六八阳气衰竭于上。七八肝气衰,精液少。八八齿发去,天癸竭,而不能有子矣。然而尚有七十年来养一娃的故事。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月事以时下,故能有子。

  三七肾气均平。四七筋骨隆盛。五七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六七三阳脉衰于上,面皆焦,发始白。七七任脉虚,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然而未闻年愈五十而能生子者。今贤兄年未八八,尊嫂年过七七有奇,兄欲博得一男,如千中尚可选一。尊嫂则缘木求鱼,料应无望。论兄嫂赤手成家,夫妻协力,历尽苦辛,到今日家给人足,自当并荷甘美。但人生于天地之间,不尽于忠,当完其孝。

  兄之百行固优,而不孝有三,无后最大!在兄嫂,以天命绝嗣,人力已难回挽。在弟,据武侯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为兄之计,莫若尊先圣之遗言,如《易》云:‘枯杨生梯,老夫得其女、妻吉,无不利。’此圣人垂教于后世,正劝那无子老人,教他另逑侧室,自然吉无不利。何必拘于糟糠之说,以绝宗祖之大事乎?

  况胡阳觅婿,宋宏之妻室尚幼。而宋宏之子已生,如允之,是弃前妻也,则为万世诮。诮在宏矣。今吾兄娶妾,吾兄之尊嫂已苍,而吾兄之人子尚乏,即娶之,不为弃旧恋新,不娶亦为万世所诮然,诮不在兄,而在嫂也!惟兄嫂裁之。”

成[王圭]听了这一席话,把头点了几点,心中十分用得这番话着,巴不得妻子口中说出“有理”

  二字,自己先道:“难得贤弟爱我,委实感激,只恐年纪老了,总然生下一男半女,死后没人管顾,故此算计不通。”何氏道:“员外说那里话!古人说得好:只恐不养,不愁不长。”都氏半晌声也不做,又过一霎时辰,方对周智道:“周员外,依你这许多通文达理,我道为些什么,不过要我替丈夫娶妾么!”周智道:“正为这句说话。”都氏道:“人人说员外聪明伶俐,谁想也只本等!不嫌絮烦,老身也要斗胆一斗胆。”周智道:“嫂嫂只恐娶了进门,另有什么话说么,也要道道破,请教请教。”都氏道:“我闻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得马者未必为喜,失马者未必为忧。齐桓公多子,身薨六十二日而未敛,至尸虫达于户外;邓伯道无儿,后人千载传扬。岂桓公少子之过欤?抑邓氏无力娶妾而然欤?总之,天下绝人在垂亡,可以转祸为福。天既不佑,任多男亦必到老无成。若论娶妾,极是美事。但我辛勤劳苦,不易成家,一旦为他人受用,便于尊意若何?”周智道:“你聪明盖世,贤达过人,又来说懵懂话!员外娶了妾,便是院君的侍婢一样,诸般替就,凡事听从;倘生下儿女,就是院君生的一般。这是院君极受用的去处,怎倒说他来受用?嫂嫂没奈何,只看周智夫妻薄面,求你允了一声,使费银两,俱是小可捐赀。”都氏道:“久闻员外富饶,更兼有子,只不要得道夸经纪,也不要无事起风波。目今世态恶薄,转眼难量。古人说:养儿不可夸,直待做丧家。倘员外像了齐桓公,尚且恭喜。若做了邓伯道,请留了这番议论,放在后边自用罢了。”

成[王圭]在旁,真正魂不附体,只好目瞪口呆。初时巴不得周智来说,这回见妻子变了这脸,担下一把干系,巴不得周智闭口。不想周智倚着三杯酒罩了张脸,竟也不顾他,又说道:“嫂嫂不要轻怪了人!你道内室们欺压丈夫,可是没罪犯的么?夫者妇之天,那阎罗老子料必不怕老婆。算你百年之后,也要遇着你家祖宗于地下,那时鬼哭神号,俱来埋怨着你,想了周老今日之言,可不悔之晚矣!嫂嫂三思而行,快快不可如此。”何氏只把丈夫拦阻,那里肯住?只得将些言语于中劝解。

都氏本不是个善菩萨,况且重大所关,如何教他缓款得一些?两下三言两句,眼见得为好成拙。说得那都氏起了一点厌贱之心,动了一把无明之火,对周智道:“啊哟,周智,你不要忒过了分!

  你是我家五服里,还是五服外?人不识敬,鸟不詈弄。今日谁请你来做说客?我这里用你不着。苍蝇带鬼面,什么样大的脸皮!从来丈夫也十分怕我,不要失了体面去,恐不雅相!”成[王圭]见妻子发作,又恐周智见怪,按了胆道:“院君,你也忒煞性躁,丈夫由你教训,外人可是冲撞得的?”都氏正在怒气头上,搔着这一痒处,便骂道:“我晓得,总是你这老杀才的教头,什么抬举了我?狗子朝外叫,自己磨灭不够,还要寻个帮衬哩!”就把攒盒掀上两格,照面门一下,偏又是格煮的肴馔,连汤带汁的打将过去,把成[王圭]拌做糟萝卜相似,洗抹不迭。

  何氏见势头汹涌,将都氏一力劝到楼上赏玩,都氏只是余气未消。成[王圭]见妻子上了楼去,便妆出假硬开来,低声骂道:“老不贤!老乞婆!”又向周智轻轻请罪几声。周智道:“虽然如此,那里作得正经!只是老兄天竺进香,面门上挂了招牌回去,那葡萄架的谎那里去圆?”成[王圭]道:“惶愧!惶愧!”两人另斟热酒,换去残肴,慢慢又饮了一会。周智起身到船尾上出恭,成[王圭]唤个小使问道:“我适才假骂院君,院君听得些否?”小使未及回答,周智已在背后听见,便假憋了喉咙道:“老杀才,骂倒骂得好,不要谎着!”那成[王圭]不道是周智,便把手中一个酒盏扑的掉落地下,开了张口,闭也闭不拢来,回头见是周智,两人大笑一场。

不觉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将次船泊岸来,一齐起身。成茂收起酒器什物,还了船钱。周智夫妻就在船里作别先回,成[王圭]夫妇随后也回家中。众人接见了,惟独都氏气狠狠的进房安歇。众人睡一觉醒后,还只听得夫妻吵闹之声,想来成[王圭]这番断没有昨晚的时运了。

  正是乐极生悲,热极生风。直教家庭之内。不容个未冠的安童;厨灶之中,那许放青年的侍婢?

要知后段文章,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王妈妈愁而复喜

成员外喜而复愁

引首《雉朝飞》 李太白作

  麦陇青青三月时,白雉朝飞挟两雌。锦衣绣翼何离[礻徙],牧犊采薪感之悲。春天和,白日暖,啄食饮泉勇气满,争雄斗死绣颈断。雉子班奏急弦管,倾心美酒尽玉碗。枯杨枯杨尔生[禾弟],我独七十而孤栖。弹弦写恨意不尽,瞑目归黄泥。

  却说成家夫妇,因烧香转来,怪了劝娶侧室的言语,进房闹了三个更次,成[王圭]受些家法也不可料。次早,总也不敢做声,梳洗一完,便换件道袍,去解库中看做交易,稳道平安无事。及至日上三竿,时将已午,那都氏方才床上翻身,打点起来。众丫环搬汤运水,应接不暇,还只听得吱吱喳喳呼大喝小。成[王圭]闻得妻子离床,急忙来到房里问候。

  都氏只不做声。成[王圭]无可奉承,只得踏出了房门,唤个丫环朗声问道:“红蕖,院君起来,曾送茶未?”红蕖道:“送茶多时了。”成[王圭]道:“快去整备点心与院君吃,滋味好些。”红蕖道:“理会得。”

成[王圭]起了出房,早已午饭时分,众人见家主不来,谁好先吃?也是成[王圭]体惜人情处,见众人不吃,也不候了院君,自己就先吃了饭。还不见院君出房,没要紧,又踏到房里问问。只见都氏已在那边洗面,一个丫环名唤绿萼,自小原在都氏身旁服事的。此时绿萼正替都氏熏焙衣服。熏笼上边也不照管,一竟靠在窗棂上,看那檐边两个猫儿打雄。成[王圭]不意中进房,手里捏柄小小春扇,见那绿萼看得入韵,竟不管火上衣服,成[王圭]却把手中扇子掉过头,把绿萼背上打了一下。绿萼正看得有趣,却也动心,猛可的吃这一下,回头一看,见是员外,满面通红,微微笑了一笑。成[王圭]也不解意,只说道:“衣服不管,管些甚么?”绿萼不做声。又笑了一笑。不提防被都氏瞧见,只道两下有些什么鼠窃狗偷,没有十分实迹,不好发作,心上早存了一个疙瘩。

  不期红蕖做了点心,一样置了两碗,送进房来,都氏取了一碗。红蕖道:“员外也用一碗。”成[王圭]才吃得饭,如何又吃得?勉强吃了一个,便对红蕖、绿萼道:“我不吃,你二人拿去吃了。”两人见员外所赐,便分而食之。不知都氏又添了一个疙瘩,好生烦恼,便把手中的碗向地一掷,早已百花粉碎。成[王圭]吃一吓,惟恐惹火烧身,只向房外一走。都氏自忖道:“我想周智的言语,我也还认做无心之谈。谁想我那老杀才,早觑上了红蕖、绿萼,眼见得昨日言语,是老贼通同造意,有心而发的。这也总不怕他,由你怪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不若趁这杓水,断他病根,岂不全美!”

  随即梳妆已了,走至中堂,掇把交椅坐定,叫道:“成茂那里?唤员外来。”成茂应声请到。

  成[王圭]道:“院君呼唤,不识有何见谕?”都氏道:“昨日蒙你挈带烧香,被你一正一副教训得够了,我也尽知你的主意,只不要错走了路头!虽是偏房,也要门户相对。你若有我一分话说,你可街坊上寻个的当媒婆,我自有处。”成[王圭]听得这一席话,竟把个文章做到天外去了。稳道是昨日荐书早应验也,今日叫寻媒婆,必有好意。便对成茂道:“既蒙院君吩咐,你可晓得有好媒婆,寻一个来,不可误事。”

  成茂道:“有便有个识熟的,颇也能事,小人就去唤来。”成[王圭]暗喜道:“这场喜事从天降下!”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自也不知其所以然的乐。

话分两头。成茂出得门来,早已到了媒婆门首。那媒婆少不得定是姓王,不见戏文内,但是王婆,便有三分手段,况且这王婆,更又不同,总不出三姑之右,颇列在六婆之前,眼睛都会发抖,鼻子也会打诨。那时听得扣门之声,即便出来。怎生打扮?《临江仙》为证:

  脚踏西湖船二只,髻笼一个乌升。真青衫子两开衿,时兴三不像,六幅水蓝裙。 修面篦头原祖业,携云握雨专门。赚钱全仗嘴皮能,村郎赛潘岳,丑女胜昭君。

  王婆见着成茂,便笑道:“我道是谁,原来便是成叔叔。

  甚风儿吹得你到?稀奇,稀奇。”成茂唱了喏道:“王妈妈,一向不见你,越后生了。”王婆道:“叔叔不要说起媳妇不好,终朝淘尽我气,气得老了若干,不然,还后生哩!请坐下,待我烧茶你吃。”成茂道:“妈妈,烧茶不如暖酒快。”王婆道:“遭瘟的,今朝来见老娘,也不说些正经言语,莫不又要寻个货儿?”成茂道:“这到不比前十年的兴了。只为我家院君要娶位二娘子,特着区区寻个酸虫。

  我在院君跟前把你一力举荐,还不知我的好处哩。”王婆道:“小花嘴,又来吊谎!

  你家院君有名阎罗王的妹子、邓天君的女儿。若要他替丈夫娶妾,除非娘肚子里翻个筋斗,今世梦也梦不着哩!”成茂道:“说也不信,正为昨日天竺进香,不知如何被周员外一劝,竟劝转了。”王婆道:“有这等事!我道周员外向来是个会说话的。叔叔,既是这样,过午同去。”成茂道:“不劳了,就此去罢。”

成茂先行,王婆随后,一径来到。王婆见成[王圭],道:“员外,恭喜,恭喜!

  若早作成,王婆说位二娘子,如今公子也不知添几位了!定要历练老成,才寻这个门路。”成[王圭]道:“正是这等说,如今全要仗你。院君等候已久,快请进去。”王婆见都氏,道:“院君呼唤老身,敢是要寻位二娘子,一发凑巧得紧,绝妙一门在此。”都氏道:“妈妈吃了茶饭,慢与说知。”王婆道:“院君不须说得,寻着老身包你停妥,进门便有儿子养,依头顺脑,拣也没处拣这一位好娘子,正是对付?”都氏道:“这话从何说起?谁着你寻什么二娘子来?”王婆道:“大叔这等讲,员外也这等讲。”

  都氏道:“不可听他!我闻得你手段好,会做买卖,有些货儿要你发脱。”王婆道:“院君解库中有的是金银珠翠,正是老身本行,忒会发卖。”都氏道:“不是这些,却是些有脚货。”王婆道:“有脚的一发会卖,不拘金狮子、玉猫儿、西洋红、祖母绿、花心俏、簪掩鬓倒插都卖得。”都氏道:“不是那些有脚货,是我的红蕖、绿萼。”王婆道:“红旗、绿药,不会卖!不会卖!”都氏道:“是你本行,怎倒推阻?”王婆道:“我儿子又不充兵,丈夫不会行医,要这红旗、绿药做什么?”

  都氏笑道:“不是。我有两个丫环,名唤红蕖、绿萼。”王婆道:“原来便是尊婢美名。请问院君,府上厨前灶后,那里不要两个人用?若是嫁他,何不留在家下,慢慢配个对儿,却不用做副手?”都氏道:“妈妈有所不知:两个丫头年纪大了,渐渐有些闻香臭气,我家老子又有些贼头狗脑,日后做出事来,叫我那里淘得许多闲气!”王婆道:“既如此,客货主人卖,请出一看。”都氏唤两个丫环出来。但见遍身俱备素食果品名色,《西江月》为证:

  脸似荔枝生就,眼如圆眼妆成。脚如山药带毛根,手像建州绿笋。 头若有须芋艿,耳如带壳风菱。口如吐蚨荩如唇,鼻涕还如海粉。

  王婆见了,叫声苦,往外便走。都氏扯住道:“为何去了?”王婆道:“叫我看尊婢,如何唤个魑魅出来?吓死我也!”都氏道:“这就唤名红蕖,这就唤名绿萼。”王婆道:“原来就是二位,失敬了,得罪了。

  这二位姐姐请尊便,老身才敢安坐。”两个丫环走了进去。

王婆暗想道:“世上有这等事,这样一对鬼样丫头,难道六十来岁的家主肯看上他?莫说是成员外,老身看了,也有三日吃不饭下,不亏早晨吃得生姜出来,险些吐个不止。活晦气!我道娶位二娘子,也嫌他几圆钱使用,便是卖丫环,也可打些后手,谁想撞着这对罕货!寻得有人受纳,也自好了,那想还好趁他钱钞?没奈何,过水田儿不瘦,替他出脱出脱也好。”乃问道:“院君,尊婢已瞧见了,只要请价,好歹待老身去问主顾看。”都氏道:“妈妈是晓得的,旧规一岁一两罢。”王婆道:“院君,近来世事不同,这价久不作了。比如人家做小,也有三五分人物,手里来得,肚里识得、算得,便只十三四岁,这样的寻着一个财主,也要索他一二百聘金。我们做媒的,也有几分道路。比如一般做妾,人不出众,貌不超群,男家原说只要度种,生得儿子便罢,女家只要出脱,有得饭吃也休。这便是四十多岁,也索不得十来两银子。

  若是丫环们,总也不过如此。若院君照岁启钱,我王婆今年六十五岁了,倒还值了个半把元宝哩!院君只说个实价,省得老身盘门旋户,落得走破鞋帮。”都氏道:“我也只图松快,不论钱了,但凭你罢。”王婆道:“这极使得。院君,君子不羞当面。若论钱财,原是小事,王婆自用,总多些,不比别家,只恐他人不肯出钱,那时王婆却不像了体面。依老身说,两个丫头,若到得两个肉猪价钱,劝你卖了,省得淘气。你家员外原不是好主儿,适才见了老身,也要说些风话的呢。”都氏道:“正谓如此,只今但凭,只要速些便好。”

  王婆见依他说话,心下止不住快乐。

  辞了出门,刚又遇着成[王圭]。成[王圭]道:“妈妈所事若何?”王婆道:“竟替员外说了两个,明日就兑银子,后日便要过门。”连连说,连连走去了。原来王婆这两句囫囵话,一半不好回复得成[王圭]的亲,一半是取笑的话头。成[王圭]不解其意,正是拾得封皮,当了信读,却又喜道:“我那院君好没来由,向日不发意念,便是我出门,也要稽查,拿个泥美人看着,也要见怪,今朝一发慈悲,便与我娶上两个!好院君,似此深恩,恐难补报!”这日快乐是不必说。

不觉一连过了三五日,王婆尚未来回复,都氏又说:“怎么不来了?好生悬望。”成[王圭]又道:“怎么不来了?好生挂念。”正说间,只见王婆带了一干人,一道烟的来了。成[王圭]道:“妈妈请进。”

  都氏道:“妈妈请坐。所事怎么了?”王婆道:“多蒙院君美意,老身去寻主儿,只落得家家不要,户户不纳。”都氏道:“天下无弃物,为何人倒没人要的?”王婆道:“院君是晓得的,王婆从来不会说谎。那人家问道:女子面庞如何?老身少不得把个素果摊儿,老实摆将出来,那人家连老身都不要了。”都氏道:“为何连你都不要了?”王婆道:“不要我做媒,自然不要我了。幸喜另有一家,听见素果摊儿,倒便欣然欢喜道:‘是丑便丑些,省得丈夫走来渔猎。’故此便把银子照数兑出。锭件有数,分毫不差。请院君收了,写张文契,今日便要过门。”都氏道:“妈妈才说一个也没人要,为何如今两个都有人要了?”王婆道:“院君不要长价,我就把个缘故讲与你听,当今之世,天道斜行,人人怕了老婆,个个欺了丈夫,娶了伶俐丫头,不为大事,倘被丈夫干碍,那时关系不小。故此宅上二位反是千家货物,内眷们偏是喜的。”

成[王圭]连日春梦,只道替他说合两个爱宠。谁知王婆走来说出这班奇话!正是哑子吃黄连,苦在自肚里,敢怒不敢言,哭又哭不来,笑又笑不出,还不十分知道细底。

  只见都氏道:“员外,今日事也做成,我且说与你知。前日船中你说要寻个妾,我想家下用费日倍一日,况兼年成荒歉,趁钱有限,养不许多人活,便是红蕖、绿萼,少不得要与他个出身头地。料你爱宠也不在他二人,我今已将二人央媒卖得银子在此。你可即忙写纸文契,快快递与王妈妈去。过十来年,少不得慢慢寻个好些的侍妾与你。”成[王圭]冷笑道:“呵呵,原来如此!罢!罢!我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总只这样一世顺你了。好笑,好笑!”取纸笔来,提起便写了一纸,递与王婆,一径离了家门,不知那里纳闷去了。这里交付过门,自不必说。都氏一心要脱手快,倒被王婆赚了个把银子,比卖齐整丫头到不相同。有诗为证:

丑婢厨中尚不容, 还思纳宠继支宗;

王婆袖手收全利, 赚杀区区疲软翁。

  成[王圭]逼口气,一径出门半个来月,家里杳无音信,都氏着人四下寻访,正是搜远不搜近。只往各处门户人家、科子家里,四处寻觅,那里有个消息?都氏料得定不寻死弄活,却也不甚着急,倒把襟怀放开了,口也不提。

谁知做家主的人,从来没人欢喜。自从成[王圭]出门,家下倒觉公安婆乐。这也尤可。不想又遂了两家眷属的意念。你道是谁?一个却是成[王圭]的女儿一姐、女婿冷祝。这冷祝祖业原是卖袋口的,传至冷祝,只吃一味呆老实,人上倒多买他的货,故此江干、湖墅,把这“冷祝布袋”

  叫出了名。杭人至今传说,却讹作“冷粥布袋”,说凡女婿,便是粥袋。这也不必辨他。但只说成家自己的女儿,既与冷家结亲,自然日常都该来往,彼此孝敬管顾,也是分内之事。如何到反忌着成[王圭]?看官们有所不知:“原来都氏自小至老,从未破身生产,这女儿原是继养的,做人虽不五伶六俐,且会七嘴八舌,一味只晓得奉承阿谀母亲,却不会调停家里,常是搅口搅面,送暖偷寒,都氏欢喜他处,正在这段工夫。成[王圭]男子汉,如何看得这样观音鬼、笑面虎过?自然不喜他的。一姐闻得父亲出去,正打在他拳窝里面,忙教丈夫冷祝办了几品荤素食物,便来探望母亲。冷祝随了妻子,也来亲热岳母。

再说那一家,却是成[王圭]的内侄,都氏亲弟都丽所生。那都丽向年父死之后,便撇了祖业,却去攻书。不想功名迟钝,老大无成,做了个郎不郎,秀不秀,把父遗家业消费大半。未及中年,早已辞世,单单遗下这个儿子,唤名都飙。只因早年没有父亲教训,交结了半尴不尬的一班损友。每日好嫖好赌,又兼好摇好吃,把公祖家业耗得越发精一无二。成[王圭]每每将些银两资助,再也扶持不起,总则上手就去嫖赌,由你千万也不够用,所以怪不得成[王圭]不喜他上门。

  独有姑娘都氏,不知怎的,这般内侄每常走到,便是心窝里的气,手掌里的珠,爱得他宝贝一般。只为丈夫不喜他,每常暗暗赠与财物,任他百样浪费,一些也不为怪。”

  都飙正在家中,闻得姑爹因气出门,便觉浑身燥痒,骨节轻狂,止不住的笑舞道:“这番老头子出去,是我时运来也!”便寻几分银子,买些精致细巧时新吃食,寻个小厮挑了,摇摇摆摆来望姑娘。看他怎么模样?《临江仙》为证:

  轻躁骨头无四两,文才颇没三分;长衫大袖浅鞋跟,赌行真老酒,妓馆假斯文。 插号不渐都白木,瞒人假冒青衿;他年书史悟儒身,给还依旧态,断送老童生。

  都飙一见姑娘,纳头便拜,道:“侄儿一向馆中读书,不得常来探望,日日悬念,好生记忆!不知姑爹近来淘你气否?侄儿特带些须之物,聊充孝敬。”都氏道:“我的儿,你在馆中,姑娘日日望你,再不见你来!我又没什管顾你,反教把许多食物孝顺我,难得!难得!可怪我那老杀才,有了这样一个孝顺儿子,不会做爷,今朝又要娶妾,明日又要纳宠,好不磨得你姑娘头发也生了丫枝哩!前日怪我卖了丫头,憋气出门,颇无下落。冷家姐姐怕我独自,也来在此。”

都飙便拜见了冷姐夫与冷一姐,各人笑吟吟的,只寻成[王圭]的破绽,将来当鹅酒送,竟把那都氏弄得风太监相似。吃的吃,用的用,竟像帮闲的篾片相争搭唾,比赛趋承,整日不出门的热闹,不能细述。女儿若送龙肝,侄儿便送凤髓;今朝女婿来做东道,明日弟妇又回筵席;明日女儿用了傀儡,后日侄儿就叫戏文,竟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两边只要院君快活,希图得些私爱。只恨都院君不曾生得卵袋,若曾生得,争也争不到口来呵!不呵,便也舔肯舔几口!你道为何这些儿女,既非亲身,越会这般孝顺?孝顺极是好事,为何说话的反把将来比贱?

  看官们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子侄顺承祖业,或者开辟封疆,或者体心贴意,便好叫做孝顺。至于冷祝夫妻、都飙母子,一味不过利其所有,趋炎慕势,奴颜婢膝,昏夜乞怜,与那街坊上的花子何异?设使成家既无儿女,又没钱财,你道都家、冷家肯来这般孝顺否?俗话道得好:“吃客用客。”又道:“把他的头来研酱,落得吃了他的,骗了他的。就将他的钱财买物送去与他,人情却是我得;这般孝顺,谁不会做?也是都院君自己爱了些虚奉承,不免受了鬼撮脚,欢喜了小便益,不必说大折本。总之,心性不明,识见短浅,认事不真,不无差误。直教他人儿女,费尽自己钱财,自己夫妻,受了他人闲气。下面便见。

第四回 思疗妒[仓鸟][庚鸟]置膳

欲除奸印信关防

引首《登栖霞山梦氏园》 李太白

  碧草已满地,柳与梅争春。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今日非昨日,明日还复来。白发对绿酒,强歌心已摧。君不见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樽酒中;梁王已去明月在,黄鹂愁醉啼春风。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卧桃园中。

  却说成员外,因忍了妻子一口闲气出门,都氏没处寻访,终日与义女、侄儿说说笑笑,倒也不把丈夫放在心里。谁知成[王圭]自那日出来,也不到门户人家,也不到庵观寺院,却在周智家住下。那时成家也有人来探问,却是成[王圭]已经吩咐,只说不在,故此铁桶风声,水屑不漏。朝日与周智下棋饮酒,闲话白相,或者自己看些小说传奇,到也安乐,也竟不想回家。

一日,正是初秋天气,与周智多着了几局围棋,有些不耐烦,独自个踏出后花园中,见那败荷衰柳,不觉凄然;又见头顶上“飕飕”的一声,刚打一片梧桐叶来,那时一发伤感,未免长叹一声。又踏到那边,看见几盆黄菊,将已开发,成[王圭]愁中作喜,借此为题,吟出一首绝句道:

万草皆零落,此花才吐芳;

可怜不结子,空自历风霜。

  成[王圭]吟毕,又听得天际“呀呀”之声,抬头一看,却是一行归雁,不觉掉泪道:“我成[王圭]真好苦也!

  你看禽鸟尚且知归,我男儿汉,到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逃!自与老乞婆憋气出门,不觉一月有余。虽然离了火坑,终非长策。周君达待我虽厚,凉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老乞婆纵然不好,那一家老小能不垂念?我想欲待回去,倘他性格到底不改,教我今番怎么过得日子?且待周君达来商议再处。”

周智正备了些酒食,来与成[王圭]赏桂。成[王圭]道:“愚兄出门一月有奇,不免思归,正待请你作别。”周智道:“兄来一月,知己中无甚相款,今欲回归,谅非责弟之慢。但举世无不争之家,若因小愤而遽去之,固非理也,故弟于彼时原不当留兄;所以留之者,为少避尊嫂烈烈之雄威耳。今兄出门一月,谅嫂嫂之性,亦应消减几分。兄若回归,料来安妥;弟亦不敢作妇女态以留兄,兄亦毋以弟为逐客以罪弟。”成[王圭]道:“说那里话!全仗贤弟斡全,岂止一端受惠?但我老妻不贤,如得老弟所言,旧性消些才妙;倘是愈加如何度日?正要谋之于弟,不识有以教我否?”周智想道:“我思战、守、降三策,并出下谋,独有一法,未经行验。倘试之有灵,实为王道之济,且用力少而成功多,不亦可乎?”成[王圭]道:“快快见教,是何等的妙药?可要几百换哩?”周智道:“弟于《大荒经》中,曾见一句道:东海有鸟,名为,食之可以疗妒。后来梁武帝因郗后之妒,命渔人遍搜而广捕之,以食郗后,数餐之后,后性顿减大半。兄今欲归,盍行此法,聊小试之,倘有应验,即当举之于世,以救天下之惧内者,岂不大有阴骘哉?”成[王圭]道:“既有这等妙方,贤弟为何久秘自私?早说也好!”

即辞了何氏院君,邀同周智一径归来。众主管、家僮俱来迎接,道:“员外一向却在那里,一些也没下落?”周智道:“员外自往武当进香,故此去这一程。”众人惊喜相半,不在话下。

都氏见了丈夫,自知没理,把个笑脸迎着道:“员外耍那里去,老夫老妻说也不说一声,怪不得旁人道你不好。”成[王圭]道:“我往武当进香求子,与你计议,料必不许,与你说些什么?”都氏道:“武当进香,有何指实?”成[王圭]答应不来,周智忙向袖里胡乱摸出条字纸儿道:“员外素手清香,并不带香货,单只适才递这签票儿与我看,说若要生子,除是娶妾。故此,又恐老嫂见怪,区区不摸出来。除此并无别物。”都氏道:“神圣那里管得许多闲事!

  求签总不灵的。快叫院子,安排酒馔与老员外洗尘,老周若不弃嫌,用一杯去。”周智道:“小可颇不敢辞,即当相扰。”三人尽醉而散。冷祝夫妻与都飙见成[王圭]已回,安身不牢,各骗院君许多货物,一齐散了。

成[王圭]在家,心下只有郁郁不乐,每常想起方子,又不知何处好买。一日,偶然在解库中,见那主管们内中好顽耍的,与一个专捉鸟儿的张小猫斗黄头、调画眉,赌钱赌气,也非一日的人了。成[王圭]见着阿猫,便自打心上来,问道:“小猫,我见你弄鸟行中不止一日,你尽识得百鸟名字否?”张小猫道:“员外,一发小觑了阿猫!莫说百鸟名字,便是性格都也晓得哩!”成[王圭]道:“你且略道几件,如何?”张小猫不慌不忙,把那百鸟性格一一读道:

禽  赋

窃观鸟性,灵蠢各殊,慈乌有反哺之恩,巨喙有警夜之智。啄木画印而求飧,鸩鸟步罡而自肆。莺善斗,鹏善搏。鹦鹉能言,摩背则哑;鸲鹆解语,剔舌则鸣。鹊巢背太步,故处危树而不倾;燕窠伏戊巳,虽寄高梁而不落。清歌效法于文鸾,妙舞肖形于素鹤。鸳班鹭序,鸠拙鸥闲。枭鸱不孝,友悌。杜宇啼必北向,鹧鸪飞必南翔。鹤书符,[氵鸡]敕水,鸢翔风,商舞雨,[霜鸟]蜚霜,鹤翥露,所技既殊;鹳交影,[青鸟]交晴,鹊感音,[益鸟]相胝,鹤交声,鸳交颈,所交各异。有疗妒之施,乾鹄有知来之术。鹰扬鼓勇于武夫,鹤泪助幽于道侣。雁过南楼,佳人心裂,鹊喧北牖,愁士眉舒。鸡寒上距,鸭寒上喙。变将生,子母呼应;雏既生,母子呼应。霄[尸鸟]司夜,行[尸鸟]司画。雄翼掩左,雌翼掩右。物食长啄,谷食短味。傅则利嘴,鸣则引吭。毛协四时,色合五方,羽物变化,转于时命。是则寻常之管窥,未尽羽族之万一,而其性灵所钟,聊拟议其大略云。

  成[王圭]道:“猫兄果然有些意思,亏你记得许多。老夫不问别的,专问你适才读的,不知何等物件?”张小猫道:“这有何难,另日捉几个送与员外,便知端的。”成[王圭]道:“若得如此,重重谢你。千万早得几日方妙。”阿猫应了出门,众人也不知员外要他何用。

次日侵早,张小猫手中提了三五个来寻成员外。成[王圭]道:“我道怎么鸟儿,原来就是黄莺儿!”张小猫道:“员外,这鸟儿名色颇多,不止呼为黄莺,又名黄鹂,又名春鸟。唐玄宗曾呼为金衣公子,梁武帝曾封为金陵郡公。在《山海经》则曰疗得一味好妒。”成[王圭]忙把小猫的口掩住道:“不必说了。只问你,这几只要多少钱?”小猫道“既是员外用得,任凭赏赐。”成[王圭]到也不好轻他,吩咐主管称一两银子递与阿猫。千欢万喜,领谢而去。

此时成[王圭]拿了鸟儿来到厨下,叮嘱成茂的妻子,烹煮得香香辣辣。等待午膳时分,成[王圭]亲自拿了,送与都氏道:“连日见院君茶饭顿减,敢是身体不快?拙夫买得一品爽口时物,特与院君下饭。你且请用一箸。”都氏道:“与你做了四十多年夫妇,曾不见一些体心,今日为何这等发意?不要辜你美情,待我吃些看。”都氏吃道:“这肉到也可口,是甚么物件?”成[王圭]道:“只为院君无肴,特到湖上买的油葫芦儿。院君若是中意,拙夫明日再去买来。”都氏道:“这些野味,我也常常吃过,不似这品,倒也可人。”

  成[王圭]见他吃得欢喜,心中十分爽快。

不料欢喜成仇,算人处反算了自己。也是成[王圭]命里驳杂,该受老婆折磨,巧巧那晚都氏刚受了些风寒,肚子搅肠刮胃的,痛得一佛不出世,二佛不升天,到了三更,只是不止。都氏再不怨着自己感冒,只道有人暗算着我,不是咒诅,定是下毒,正叫做肚痛怨灶君,吃跌怨泥神。猛然想着道:“哦,是了,我道老杀才向来不肯体心贴意,昨日劈空买些甚么鸟儿我吃,其中决有缘故!”就在床上倾天倒地的喊将起来。成[王圭]不知就里,惊得魂不附体,忙问道:“院君,耐烦些便好,为何这等焦躁?”都氏抬起头不做声,竟把丈夫的臂膊拽到口中,尽力咬上一口,只是不放。成[王圭]摸头不着,只叫得苦。

  都氏咬得力乏,放了口道:“老杀才,你好狠也!要恋闲花野草,何消把毒药害我?这回遂你意了,好快乐哩!”成[王圭]道:“院君,这话从何说起?你自肚痛,或者因受了风寒,或者发了痧子,连忙请医生,待他切脉用药,自然痊可。

  怎说是我将毒药害你?”都氏道:“还要嘴硬!你千朝百日,并未体心若此,我道昨日为何劈空假慈悲,将甚么鸟儿我吃,自又不吃,今日巧巧肚痛,不是毒药是甚么?”成[王圭]发起惧来,莫得对答,自说道:“鸟终不然吃了会肚痛的?”不期早被都氏听得,道:“缘来昨日说是油葫芦,今日又是甚么‘猖根’了!”

  成[王圭]慌了,只得求道:“院君不必造次的苦苦怨着我,你只遍访吃若能害人肚痛,拙夫情愿受责。”

言未绝,外厢传报医生来了,成[王圭]忙去迎入房中。看了两手脉息,医生道:“别无他恙,只吃一味风寒中于脾胃二经,更兼生冷搏激,以是腹中绞痛;不愈则变为直中阴经的寒厥症。候小于把温胃散寒之剂投入,自当痊愈。不妨,不妨。”都氏道:“先生差矣!老身并无受寒,只因我那毒心的老贼,把甚么鸟儿赚我吃了,故此药出这般病来。”医生道:“院君不可错怪了老员外。据脉看来,尊恙受寒无疑,况那鸟,即黄莺也,《本草》上说:性平,味甘,无毒,能补五脏之偏,又能疗妒。这不过是员外要院君不妒之意,那疼痛实与院君无干。”都氏听得这话,愈加发怒,只因医生坐在面前,不好发挥。医生撮了一剂药,连夜吃下,果然应验,未五鼓疼痛已住。

不觉呼呼的睡到次日巳牌时分,觉来身体康健,便趁个不曾梳洗,走到外厢,把成[王圭]一把髭须揪到厅上跪着,问道:“老杀才,你道那不是害人之物,教我遍访,如今先生说虽不害人,专能疗妒,终不然我是妒妇么?我今也不赖,拼做妒妇,与你弄个出场,只要一不做,二不休!且跪着,待我慢慢敲断这几茎老牛骨。”成[王圭]道:“拙夫实不晓得甚么可以疗妒,不过一味孝敬,谁知医生乱出这句话来,院君便轻信了!可怜老夫受刑不起,万望院君慈悲这一次,今后决不敢再买,也决再不敢提个‘妒’字儿起了!

  以后若犯,任凭院君打死罢!”都氏道:“老花嘴,你道这番医得我不妒,任凭你去寻花问柳,好快活哩!我今也查不得许多去向,限不得许多时刻,只把一个甚么法儿,早上给了,晚间要缴,若你依得,总也万事全休;若说半个‘不’字,今日休指望活了狗命!”成[王圭]连连叩头道:“院君有甚么条例,甚么方法,是件都依,只求院君饶打。”都氏道:“既是肯依,明日听候发落。起去!”

成[王圭]应声谢恩,立起身,向外便走,急了些,一个昏花,直从板壁边擦去,不料一个小小钉头,把裙子钩住。成[王圭]只道又是妻子拽住,回身不迭,连忙低头跪下道:“院君,一应条律,拙夫已许下俱依,为何又拽转来?还有甚么分付?”说完,不见答应,抬头一看,方知院君已是进去,回头见板壁上钩着半条裙幅,方知被钉取笑,于是立起身,口中呸几呸,唾几个唾沫,走出外去。

都氏要寻个法儿奈何夫主,一时思索不出,暗自想道:“我待只不容他出门,又恐旁人议论;若是着个小使踪迹,又恐监守不严,反能卖法;若竟将他下身小衣,早晨尽行缝住,认着针线手迹,又教他这一日怎生大小便得?”东思西算,只是不妥。忽然间悟出一个主意道:“妙得紧!妙得紧!成茂哪里?快与我唤个刻图书印的先生来!”

成茂领命,也不知叫他何用,一口气径奔到鼓楼前,接着那专刻印儿的徐铁笔到家,报知都氏。都氏请进相见毕,问道:“老身闻得先生大名,特请见教。不审先生专刻那一家的图章?”徐铁笔道:“小子祖传镌刻,所习不止一家。莫论周、秦、汉晋、唐、宋、齐、梁,四夷八蛮文字,处处晓得,但不知院君要刻何等字号?”都氏道:“据先生所说,历朝印谱,老身一字也用他不着,惟独老身这篇印谱,想是先生倒也未经看过。如今总不必拟古,只随时刻些甚么花草鱼虫之类罢了。”徐铁笔道:“院君的印谱,小子虽是不曾看过,若说施于何所,小子定须有个刻法,如不说明,恐失款识,难为识者比。请院君从实见谕,以便计议。”都氏道:“不过暗记而已,不拘式样,只不要有字。”徐铁笔只得提起刀,飕飕的刻成一方印,与都氏一瞧,十分称意。怎见得?

  长短无过一寸,方圆只可三分。不镌玉篆与金文,赛过降魔法印。

  上刻并头两朵,荷花出水亭亭。不施图画并关津,与那假请客用的没认。

  都氏将钱送与徐铁笔去了。次日清早,便对成[王圭]道:“今朝好日,我老娘要开印了。言过是件俱依,这回略梗我令,先请一百竹片!”成[王圭]道:“院君又来取笑!好好的又惊吓我!”都氏道:“谁来取笑?昨日说得俱依,今日却又忘了?”成[王圭]道:“不敢有忘,但凭施设。”都氏左手捏匣印色,右手提个印儿道:“我也不打你,我也不骂你,只从今日为始,每日起床,请你令尊出来,头上给一颗印,到晚要原封缴还。日间任你各处闲走,只要印儿无损。如有些儿擦落,以吏胥洗补重大文书论,杖一百,律徒三年;全失者,以铺兵失去紧急公文,及旗牌官失去所赍虎符论,随所失之轻重治罪,轻则边远充军,重则辕门枭示;若曾于所在地方有司,呈明致失之由,罪亦减等。若不遵明旨,擅自私刻者,以假刻符玺论,罪诛不赦!”成[王圭]道:“院君出得题目,便是难做,倘裤裆里擦去些,难道也打一百?”都氏道:“这也凭你遮护,亏那考武生封臂的,怎么过了日子?”成[王圭]不敢回对,只得把那尘柄少少取出。都氏道:“怕什么羞哩!”把只嫩松的手儿,竟向裤里和根拽将出来。成[王圭]又笑又怕,不觉老骚性发,那话儿已自勃然大举。都氏也不管三七廿一,竟向龟头上打一颗印子。成[王圭]惟恐擦坏,只得另寻个绢帕儿包裹上截,方敢行动。

都氏以此法既行,以为得计,竟也不像旧时提防,任他游走。这日晚上归来缴印,灯光之下,免不得法令之初,将印儿一比,不知怎地小了一半。都氏放下脸道:“老杀才,恁般欺我,开封发市,便雕了假印来!”成[王圭]道:“院君严命,谁敢玩法?屈死我也!”都氏道:“我只不管。原说过的,擦坏计责一百,假刻死罪不赦。

  言犹在耳,决不宽宥,死罪可恕,活罪难饶,今日让个初犯,减等也该二百竹片。”成[王圭]再三苦苦哀求,只得受了一百下,次早仍复关领收缴,已是半个来月,俱无异说。不想那日晚间,又该缴印,不觉印子又大了若干,都氏又变了脸道:“老杀才,又讨死也!前番私刻,小了一晕,已吃下一百竹片,想是打得少了,今日又去私雕,你看又大了一晕,该得何罪?”成[王圭]实是不曾雕刻,前番已是屈打一顿,十分痛苦,今番又说要打,你道岂不惊骇?那件家伙,早缩做蜒蝤虫一般。成[王圭]对着自己尘柄叹息道:“只为你身上,不知累我受下多少苦也!”言未已,只见龟头印儿已如旧了。都氏正要打,成[王圭]道:“院君不要造次,只求复试一番,再打未迟。”

  都氏仔细又是一看,果然一毫不差,这晚活活饶了一顿毒打。

看官们,你道印儿大小原有分寸,成[王圭]既不私刻,为何能大能小,赚出许多唇舌?原来那日成[王圭]初领印儿,与院君夺手夺脚,未免说些趣话,骚兴一动,老做老也会举了起来,硬时印去,到晚软时来缴,怪不得小了一晕,这顿打也免不过的,后来这日印时却是软的,到晚也因此高兴,硬了头皮去缴,岂不又大了一晕,若不是仍旧惊软,这场打可又不是难逃也!

不知这法儿,毕竟行得通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周员外设谋圆假梦

都院君定计择良姻

引首《画山水歌》 吴融作

  良工善得丹青理,辄向茅茨画山水;地角移来方寸间,天涯写在笔锋里。日不落兮月长生,云片片兮水冷冷;经年蝴蝶飞不去,累岁桃花结不成。一块石,数株松,远又淡,近又浓;不出门庭三五步,观尽江山千万重。

  却说都氏自置印儿之后,将近半年,早给晚缴,丝毫无弊,皆赖此物之力。但成[王圭]带了这点缄束,岂不气闷?正像哑子吃黄连,苦在自肚里,人前说不出来。终日纳闷而已。不拘远近,懒去游玩,每日在周智家中消遣。

这日因天气炎热,周员外特备了个小小攒盒,又带些酒肴之类,邀同成[王圭],就在自己后花园中树荫之下,石桌儿上纳凉。适值小池内荷花盛开,两人对酌,谈天说地,叙了好一会工夫,颇颇欢畅。正说到荷花初种之由,成[王圭]不知怎地不乐起来,答应俱也懒了。周智那里介意,乘着酒兴,狂歌谑笑,无所不至,将个酒杯桠着成[王圭],抵死要吃,又要猜枚,又要行令,高兴异常。

  成[王圭]就是泥塑木雕相似,只不吃酒,也不揽猜枚,也不兜行令,只把些败兴话说。周智见他扫兴,便睁着醉眼道:“老兄怪我么?”成[王圭]道:“为何怪你?”周智道:“既不见怪,为何酒又不饮,话又不说,目瞪口呆,沉吟不语?敢是有甚忧虑之事?”成[王圭]道:“咳!贤弟若说个忧字,我上无兄,下无弟,活是单丁,死成绝户,极是可忧的,倒还不在心上,只是那闲烦闲恼,终日不曾离身,因此郁郁不乐,岂是怪着贤弟?”周智道:“我也想兄定不怪我。但兄既不为子孙忧,极是个达人了,何苦到堕在闲是闲非里边?即嫂嫂有些严紧,也都不当急切。对此清凉景界,低唱浅斟,况又池荷盛开,堤柳高荫,比了那巴巴急急,此时在日心里挑驼生理,汗血横流,我与兄已是天上人了。何苦不知快乐,反自愁烦!”成[王圭]道:“据弟所说,极是有理,但不知我见了荷花,反添一番新恨,总也不好诉与你听。”周智道:“弟兄至此,手足不如,还有什么对我说不得的!

  不妨事,你且说来。”成[王圭]道:“不瞒你说,总只是我家的老不贤,近来做事愈出愈奇,说来真个叫你笑个绝倒。前番因你湖中苦劝娶妾,他次日便唤媒婆。我稳道这回人情应也,不想那老乞婆道我有意于家下两个丫鬟。老弟,这魑魅魍魉,别人不见,你须见过的,你道区区可是动火的么?叫个媒婆登时逼写了文契,竟自贱贱的卖去。这到也罢。其后我出了门,承你把方子传授,只望医好病根,做个安乐人家。不期命运不利,被他知了消息,死认我有外情,不许出门。还犹是可,把个什么印儿,打在龟头上,早给晚缴,略有损坏,吵闹不休!”周智道:“古来悍妇也多,不似令正,实是出类拔萃!打印龟头,真也罕闻!请问上边刻何文字?”成[王圭]道:“正为上边刻的是朵并头莲花!”周智拍掌大笑道:“怪不得睹物伤情,只是不肯饮酒!咳!贤兄,你也忒煞疲软。街前屋后,怕老婆的也不少,谁似你毫不违拗,要高便高,要下便下?我想起来,还该振作一番,把那夫网略整一整,也不枉做个男儿汉了!凭般畏刀避剑,实难!实难!”成[王圭]道:“我岂不知夫网该整?

  但是见着他,不知怎地,好似羊见虎,鼠见猫的一般,立时酥软。即使老弟见他?只索没了主意。”周智道:“我若有了这般妻子,便有这般手段,早早对付他,自然安妥了。”成[王圭]道:“老弟既有好计,传我一个,还好摆布得转么?”周智道:“传便传你,只怕教的曲儿唱不会哩!”成[王圭]再三求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好歹做一番看。老弟不要吝教。”周智道:“若得遂计,还不为晚。你但依我做去,我只作不知,走来于中处事,那时包得搁起印儿,还要娶房妾与你哩。”成[王圭]大喜道:“若得遂你金口,我便拜杀了你!”周智附耳道:“只需这般这般。管取万全千稳。”成[王圭]拍案大笑道:“真妙!真妙!不枉周智之名也!”

  便放开酒量,大吃一回。临别,周智道:“本当留兄洗了澡去,恐误老兄公事,不敢强了。所事在心。”成[王圭]作别回家。

  当晚无话。次日清晨,又该关领印子。都氏道:“这时候还不过来领印,推些什么?”成[王圭]说话间,假流出两行珠泪道:“如今不必劳院君费心了,夜来得着一梦,甚是不祥;更兼院君防范愈紧,又不肯与我娶妾,我想人生在世,都也枉然,几欲寻个自尽,想了父母遗体,不忍自己残虐,不若削去几茎白发,做个云游和尚,那时好的徒子法孙收他几个,也完了这点子嗣念头。何苦急急遑遑在家下费你清心,烦你终日防备!自今日以后,永别你去,择日披剃,再不进你房了!”都氏起初还道是假,看那涕泪交加,稳信是真,便问道:“夜来得个什么梦?且说与我听着。”成[王圭]止住泪痕道:“

咳,不要说起,到底是空!三更之后,朦胧睡去,到座高岗去处,远远见云端里一位金甲天神。那时我仔细一看,认得是韦驮天尊。他便把手中所执那把八万四千斤重的降魔金杵,指着一株桃树上两个瓜大的桃子道:‘赐与你去。’我便倒身拜谢,千方百计,再也采不下来。又没梯子,又无钩竿,正在没摆布处,回头不见了韦驮,忽见一个少年女子对我道:‘员外要取此桃。何不立在奴头上,便可妥手而得了。’我就依言立在他肩上,随手取下一双香喷喷鲜红的好桃子。正在展玩之间,只见院君从脑背后扑的一下劈手夺去,我却依旧剩了一双空手,因而惊醒。故此我道万物皆空,终久有个了局。想了这梦,倍觉确然。何不早向佛门博个来生福分,有何不可?”都氏道:“这梦据我想来,到也不为不利。但你出家虽系好事,日后不尴不尬,岂不后悔?何不就在家中吃些短素,念些经卷,叫做在家出家,有何不好?”成[王圭]道:“使不得,使不得。多有在家出家的人,初时信心向道,百般信佛,立誓断了荤酒,分了净床,看经念佛,无所不至;后来看看淡去,只觉不好悔得,心中好生难过。那净床本是暗昧的事,便破戒了,却也没人晓得。惟那除荤一事,不好平空开得,又难对他人说知,只得干干的熬过日子;偏偏那煮火腿的气味,炒鸡鸭的馨香,一阵阵直打那鼻子尽头处,一直钻将出来,少顷,他人吃时,自却眼睁睁地瞧着,喉咙里便似有十五只蟛[虫越]儿爬的一般,好生七上八落,只得把涎唾的咽了几口。后来实是熬不过了,假装起病来,思量开荤不好直头吃了鱼肉,假意道白鲞是东海石首,摩尼亦曾食之;鸡鸭蛋是未见天日之物,不识不知,亦可食之,牛乳曾如来留下一句道:‘无乳不成斋。’亦可食之。殊不知三物俱有性灵,何独吃素人可以均啖,甚而渐把团鱼狗肉依先一齐吃了。于上那些说话,岂不是个贪嘴引子,不信毁却前功;且阎罗王知了消息,惹祸不浅。原来阎罗王怪的是这一件,故此,和尚道士明明吃了荤酒,阎王再不怪他,越与他寿命延长,无灾无祸;是那俗家吃素的,心中略把念头动了一动,便要落在阿鼻地狱里去。你不见向来吃素的人,把荤一开之后,那阎罗老子肯与他活了几个年头?故此那在家出家的说话,拙夫是断断不为的!况又受你缄束,不许娶妾,在家何益?只是做了和尚,到得大家安乐!我今立志已坚,不劳劝了。”

都氏见丈夫一心一口真要出家,自己劝他不转,免不得也发了宇宙洪的念头,胸中早有几个小鹿儿忒忒的撞个不住,暗想道:“这回不钦依我,料想那马虎山是用不去了,激出事却怎么处?别人不妥,须得那周老柴根来,方济得事。”随即唤成茂道:“你可快去对周员外道我有请,立候,立候!”

成茂不多时到了周宅门首,对周智道及来意。周智明知必来相求,早早穿着停当,见着成茂来接,假作忙道:“正欲出门,拜客要紧,那得工夫来见院君?明后朝罢。你先回去。”成茂道:“奉院君命,千万要屈员外拨冗走这一遭。”周智假蹙着两眉道:“怎么好?偏是忙中!也罢,先到你家去来。”

  即同成茂来到成家。成茂先进通报,将周员外拨冗等情况说上一遍。都氏即忙把个笑脸堆就,迎接周智,深深万福,道:“叔叔贵冗,偏又来累及你!一向不到我家,可是怪我们?”周智道:“日前到也不忙。并也不怪你们,只被那两个旧相交的姐妹,可奈他日日来接。若来时,又恐怕带了你家员外去,又累尊嫂淘气,故此疏失疏失。今日相招,不知何所见教?”都氏道:“我家那老柴根,快活不过,没事生烦恼,道昨夜得着一梦,今日要剃发出家。我想料不是个结局事体,故此接你劝他一劝。”周智摇手道:“不管,不管。他也有了年纪,有些难说话的;况且我又淘不得气,劝不转时,未免招怪。倘是他再说院君些短处,我又免不得要劈中,那时院君不听犹可,岂不又怪了老周?”都氏说道:“不是老叔劝他,别人一发说他不转。倘他有些莽撞,老叔只念着交往之情,也要耐了;若是说我处,决不怪着老叔便了。”周智道:“要说得过,才去劝;说不过,只是不管。”都氏道:“君子一言,快马加鞭。不怪老叔是了,定要着个死字不成?”周智道:“既如此,待我见他。”

周智来到后厅,只见成[王圭]正在那里呜呜地哭。周智道:“贤兄,何必如此!你赤手光拳,做成偌大家计,虽然无子,尚还可图。正该撑持门户,创立家风,才是男子汉的事业,为何思量亲近那一班秃头狗彘,有什么好处?”成[王圭]道:“向承贤弟看顾,今后我出去了,一发要你遮庇。只此一事,千万留情。”周智道:“兄真要出家,也是留你不住,但把你去意说与我听,若果有理,只索任从你去。”成[王圭]道:“不瞒贤弟说,萧何制律,说凡人四十无子,便许娶妾。我今年已六十,院君尚且不容,纵有精力,料也没个生子的家伙;家下既已不许,外边闲花野草,或者天可怜见,度得一个种儿也不可料。我家院君又时刻防备,甚至不堪言处,那些生子接续香火的念头,已索然了。况且夜来得梦,明明是个空局,何不早向空门,博得个‘和尚无儿孝子多’,到也完了桩事。”

  周智道:“这些闲话,说来只觉在院君面前作娇,不知事的,又道你诈小老婆的面孔。只把那梦说来,待我详个凶吉,好便留你,不好便凭你。不要太絮烦了,就像祖宗这碗羹饭独你要吃的!”

  成[王圭]把前边那梦一一说完。周智顿足大叫道:“还好,还好!我道你这人面门上不带孤相,心地中不行歹事,决非无子之人。院君恭喜,你员外还有两个儿子,真是天赐哩!你们不可把这梦详差了。”成[王圭]道:“院君已近六旬,终不然还生得两个儿子?”周智道:“非也。若嫂嫂不怪我说,就把这梦详与你听,嫂嫂若依了梦中说话,员外也不必出家,自然各人有一种好处;嫂嫂若不肯依,出家倒也合理。

  老兄,你那梦极是做得有些美处。金甲神赐与二桃,有子之象也。你正没计采取,立在女子头上,一采二枚,岂不识‘立’在‘女’上是个‘妾’字么?有妾自然生子,生子自然叫院君是娘,后来做官做吏,五花冠诰封赠父母,怕那小老婆受了封去?自然院君受的,不是只当替院君养儿子?嫂嫂劈手夺去,正是绝妙机关,为何反认做甚么空局?”

成[王圭]道:“依你这般讲来,我倒竟该娶妾哩?”都氏道:“像了春时,谁不做些梦。恁般有准,没这许多。”成[王圭]道:“院君只不信梦,我也只出家罢。”便将一股剪刀把髻子就剪。周智急忙夺住道:“老兄,为何这等性急!

  正要做事业,倒剪去了头发,明日那有个打和尚的娘子来与你做妾?”又对都氏道:“嫂嫂适才讲过的,依老周说,做你着,开个恩,看祖宗面上,好歹替他讨了一个。以后再若要出家,在我身上。”

  都氏初时不肯,见丈夫执意要剪头发,又因周智跟前应允过了,不好推脱,只得想了一会,不知怎地定下一个歪计策,便欣然允道:“周老叔,不是老身向来不肯娶妾,只因年成荒歉,家下进少出多,一个人来,便有若干事体;况他年纪已老,故此挨过这日子。如今既蒙叔叔这般美言,况兼得这般一个好梦,何苦我不与他娶妾?但有心做事,不可贪贱,也要由我拣择,看得像个有福做娘的才好。”周智道:“难得嫂嫂金诺!这打听人物,极是容易。”

  又对成[王圭]道:“阿兄,今日嫂嫂既允,你再不可差了念头,想着出什么家!”成[王圭]道:“院君虽然允诺,我心终是想着空门。既是阿弟劝阻,只得依命。”周智瞧着成[王圭],两人暗暗的笑。都氏见事已说妥,亲到厨下备办酒肴与周、成二人吃,自却另桌陪饮,彼此都各遂意。正是:

酒入欢肠,必然尽醉。

  再说周智归家,已是大醉,见了妻子,笑个不止,妻子问也不应,只是笑道:“异事!异事!你说铁打的人,也会听说么?”何氏道:“铁人如何晓得听话?”周智道:“成家院君,心肠煞过了生铁,成老头子被他弄得七颠八倒,再也不敢说起个‘妾’字。昨日被我设下十面埋伏、踢天弄井之计,今日那都氏满口应允,指日娶妾。你道铁也会化了么?”何氏道:“只怕又是鹅子石塞床脚,不稳些哩。”周智道:“忒稳,稳如磐石。”何氏道:“既如此,何不明日就把我妹子家下那个家生女儿,说了与他?”周智道:“正合吾意天字第一号的姻缘,明日便去对那院君说。”当晚无话。

  次早,周智便到成家,见都氏,道:“昨日蒙嫂嫂美意,只因贪杯,一发大醉。”都氏道:“敢是替我老子快活醉的?”周智道:“这还犹可,今日还要取扰,一发要快活哩!自古道:‘成不成,呷三瓶。’小可寻得绝妙一门亲事,今日特来作伐。”都氏道:“是那一家?”周智道:“说来又是嫂嫂识熟的,便是房下的阿妹家,那一个家生女儿,今年却才一十六岁,人物出众,且是标致,做得一手针指,识得几个字眼,况兼财礼不要多少,又兼彼此亲中,一发好得紧。”成[王圭]在旁插嘴道:“贤弟说的一定绝妙,院君就允了这门罢。”都氏道:“你莫心焦,我自有处。”对周智道:“叔叔所说,固是十分停妥,但我还要卜一卜凶吉,另日还要相一相好歹,然后行事,庶后无悔。如今且慢道个‘成’字。”周智道:“这自然,任凭求卜,姻缘事非偶然,过日再讨回覆罢。”随即辞归。不题。

再说成家讨小风声一出,正是三脚虾蟆无处觅,两脚婆娘有万千。那些张媒、李妁、王婆、赵妈,终日竟不盘门,接得长也似多。都氏只是拣精剔肥,东推西阻,媒婆说得丑些,又落得好推;媒婆赞得好些,他又正怪的是好;或是那女子少年暴长,又说是短寿命的,不好;或是那家女子不甚长成,又说是个宿积,到老无成,又不好;小户人家,又说是小架子出身,如何晓得大家体统?或是大家女儿,又说是吃大锅饭的儿女,不知民间疾苦,那晓得撑持家事?赚得那些媒婆,真个是脚后跟毛也没了,尚兀自春梦不醒;赚得那成员外心里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听得说的亲事,就像黄子吃狗肉,块块好的,只怪院君只顾拣选,并不曾允着一门。心下忖道:“我家院君忒煞用情,在前不肯娶妾,便是两个鬼样丫头都卖去了,今番大发慈悲,不值得这般拣择,不知要娶怎么样标致的与我?以我论之,便将就养得儿女也罢了。”想一会,笑一会,转味着君达的好计,不知日后将甚么杀羊茶饭酬谢得他。

不觉过了三五六日,忽然冰窨的冷了,不见说起。成[王圭]心下老大焦躁起来,悄悄对个小厮道:“你可去周员外家说,前日议的亲事,为何不来讨回覆?你道员外若闲,可来一叙。”小厮领命,径到周家,对周智说了来意。周智道:“不是不来。那日见院君口气不妥,故此不敢来讨回覆。既是员外见招,少停便来。你先去着。”

小厮回家,复了主人,成[王圭]即到解库前,眼巴巴地望着周君达,再也不见到来。抬头望处,只见远远的周智已来了。成[王圭]连忙跳出柜台,便叫道:“周兄自在性子,快步走儿!”那人只是不应。有诗为证:

不为春情恼寸肠,只缘小子尚无娘。

巴巴望眼眯[目奚]处,对着旁人手浪扬。

  原来来的不是周智,却是街坊做豆腐的吴老儿。那老吴正杀得个肉猪,赊与屠户,未有银子,这日把件豆绿棉绸袄子穿了,摇摇摆摆走去讨银,打从成[王圭]解库前经过。服色虽与周智不同,面庞略略相似。成[王圭]正是望得急切之际,朗声大叫,心中还道:怎不应我?及至近前,好生没趣。又望了半晌,真正的周员外才到。成[王圭]一见,就是活拾一颗夜明珠似的,连忙问道:“你说次日就讨回复,如何一程不来?教人好生着急,我家院君东来不成,西来不就,或者贤弟所说定须难却,且与我鼎言一声,足见厚情。”周智道:“本当替你去说,可奈尊嫂那日口中不肯兜揽,倘是去说,又讨他一顿抢白,反觉不雅,故此不敢斗胆。”成[王圭]道:“老弟豪爽之人,妇女之流,那里怕得许多?好歹与我说一番,斡旋了这桩美事,也不辜你前日那条妙计。难道定要愚兄下跪!”周智连忙扶起,笑道:“老兄为何怎般着急?小弟不过戏言之耳。”

周智来见都氏。唱喏未了,都氏便问道:“老叔今日下顾,有何见教?”周智道:“呀!嫂嫂,正事你都忘了!前日说的亲事,特来讨个回覆。如妥,好待他家趁早备办妆奁。”都氏道:“此事……此事我已着人打听,都说十分贤慧,十分俊雅,只是土地庙前那贾瞎儿起下一课,说是有些不利,故此老身还要慢慢商议。”周智道:“嫂嫂既已探听得人物出众,何必又去问卜?岂不闻太公伐纣,不信蓍卜;武王出师,不泥日主,既人事已决,何天命难违?况娶妾细事,不系兴亡,巫瞽胡言,多因茫昧,老嫂不必深信,且宜尽乎人谋。”都氏道:“叔叔差矣,若卜筮无灵,伏羲氏何须八卦?人谋可据,诸葛亮岂止三分?亦当尽于天理,杂以人情,自然国治家齐,于事方有利益,岂可草草妄动乎?”周智道:“既是不允,但凭上裁。”都氏随口道:“也不是我故却,只因水沟头姓王的媒婆,说了一门在此,倒也求卜得起,故此拂了尊谕,实非假意作难,胶柱鼓瑟。”周智道:“嫂嫂已订佳婚,何不早说?小可就此告退。”都氏也不相留。

成[王圭]立在前厅,听了半个时辰炮声。等得周智出来,问道:“老弟,所事如何?”周智道:“不济,不济。”成[王圭]吃惊道:“为何?”周智把占卜的话说了一遍,道:“莫说老兄怕他,我也只索眼睛看了鼻头,舌尖抵定牙齿,半句也回不迭。”成[王圭]道:“如何,你今朝才知他手段么?又不允,怎处?”周智道:“不必心慌。嫂嫂还有一句说话,道已有一门,甚是求卜得起。”成[王圭]才得放心。连周智也不知这家的亲事,果然七伶八俐,亦能赛过西施否?还是半二不三,也堪比得南威么?直教骆驼骨头卖了象牙银子,填仓货物赚了顶号的价钱。下回便见。